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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莫扎特一夜没有睡好。
睡前他满脑子都是萨列里在阳台上看月亮吹冷风的身影，清冷的月光直接穿透他半透明的身影落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一点黑色的阴影。
于是这个身影也趁着月色进入了他的梦中。
梦里的萨列里有了实体，穿着讲师的衣服，戴上了金边眼镜，手里拿着《音乐理论基础》的课本，皱着眉头看他。
那种欲言又止的姿态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
梦里的莫扎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萨列里，大感新鲜愉悦，想调笑说原来安多尼奥做老师时候的样子跟自己千百遍的想象一模一样。
调笑还未说出口，蓦地，梦中的莫扎特突然记起来他跟安东尼奥好像吵架了，这样的调笑是不是代表着自己服输了呢？
——于是他犹豫地收回了调笑，只是有点扭捏盯着安东尼奥不言语。
南奈儿的脸从梦境中浮现出来，她也像萨列里一样，皱着眉头，评价莫扎特孩子气的行为——沃尔夫冈，你总是这样，明明吵架的时候，尖锐的言辞不过脑子抢着从你嘴里蹦出来，可到了该道歉的时候，你倒开始思前想后了。
这不一样。不是这样的。
他的尖锐言辞不是针对萨列里的，从来不是。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萨列里不会因为害羞而生气的话——他有很多很多夸张的手法，很多很多华丽的比喻，可以用来赞美萨列里的音乐，赞美萨列里的样貌，赞美萨列里的存在，他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他甚至可以为了萨列里的存在赞美上帝，为了他的存在写上一百首不同风格的曲子每一首都弹给萨列里听，然后听他笑着点评自己的曲子。
但是即使如此，萨列里也不可以强行干预自己的选择。
他的尖锐，来源于希望对自身音乐的绝对控制。
既然他已经决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了，那其他所有人能不能尊重一下他的选择？
沉默在梦境的空气中流动着。
讲师萨列里终于被长久的沉默冒犯，叹了口气，“沃尔夫冈，你真是令人震惊地让人失望啊。”
他失望的神色与莫扎特记忆中父亲的脸孔重合起来。
当年他从巴黎铩羽而归，他失去母亲后回到萨尔斯堡的家中，他的父亲也是用着这样的表情，对他说同样的话。
哈，原来除却神童光环的我一无是处，你们喜欢的、怀抱希望的从来都是那个神童，而不是我。
可是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萨列里一开始称赞的，就是我的音乐啊！
从来不是那个神童呀，他是等我长大后才认识的呀。
所以即使如此，他还是对这个长大的我，失望了吗？
“我，终于也让你失望了吗？”
梦境中萨列里的脸变成了了列奥波尔德·莫扎特的的模样，为难的皱眉变成了威严的冷漠，他不带感情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准备离开。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莫扎特在梦里大喊。
就没有办法在他追求的音乐与世俗之间获得平衡吗？
回答他的是梦境里萨列里离去的背影。
神或者自我。十字架或刀。从来没有中间的路。
莫扎特挣扎地想去拦住离去的萨列里，他向前猛地垮了一步，于是他幸运地从床上掉了下去。
原来是梦，莫扎特大呼一口气，继而把脸埋进手掌里，喃喃自语：“我真是有本事把一切都搞砸呢。”
“沃尔夫冈，你没事吧？”
莫扎特把视线从手掌中解放出来，他的安东尼奥终于回到了宿舍内，似乎是被他的声响吸引到了注意力。
我刚刚梦到你了，你还是过去当讲师的样子。说真的，你戴过金边眼镜吗？我觉得那跟你配极了！
调笑到了嘴边，现实中的莫扎特也记起来他跟安东尼奥好像吵架了，这样的调笑是不是代表着自己服输呢？
——于是他犹豫地收回了调笑，只是有点扭捏盯着安东尼奥不言语。
真是糟糕的节奏。莫扎特在心里叹气。跟梦里的节奏分毫不差。
莫扎特面前的萨列里似乎在做着心里斗争，那张苍白的脸孔为此显现出了血色。
他漂浮到莫扎特面前——这非常少见，因为萨列里一直尝试假装自己还活着的现实，以正常人的行为方式要求自己——眼神飘忽，在莫扎特的脸孔和莫扎特的睡衣第一课纽扣之间徘徊。
莫扎特等待着，梦境中的审判降临。
“……沃尔夫冈，我想去听今天早上的《高等数学》课程。”
等等，莫扎特眨眨眼，这可跟他想的台词不一样啊。
萨列里说完第一句，脸上的红色更加明显了，即使是半透明的身体也无法掩盖，不过刚刚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好像给了他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于是他有点结巴地把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说了出来。
“正如你知道的，沃尔夫冈，我是个鬼魂，没办法离开乐谱。但是我真的很想…额…去听一下十多年后的《高等数学》，看看这十多年来数学理论上是否有了进步，数学分析的方法论是否有了革新。所以可以麻烦你，带着《杀人交响曲》的乐谱，去教室听一下这节《高等数学》吗？”
说完萨列里简直想给自己一拳。
拙劣的谎言加上拙劣的演技，他今天的表现一定可以入选金酸梅。
这简直比“我做了寒假作业但今天带来的路上我去隔壁着火的超市救人所以不小心把寒假作业烧掉了”的借口还拙劣。
沃尔夫冈·莫扎特觉得这些课程没有意义，他也曾经这么觉得。
可能由于他性格温和，也可能因为他终究离惊世骇俗的天才还有一步距离，所以对于这些课程，他虽然不感兴趣，但都态度端正地完成了，甚至取得了不错的分数，于是他有幸知道了人生道路上别样风景的好处，但是诉诸语言却又相当困难。
如果沃尔夫冈真的无法找到这些课程的意义，那么或许，他可以尝试成为意义之一——或许有点太自作多情了，萨列里在内心唾弃自己——即使是假装陪自己去也好。
“……你愿意吗？”
莫扎特一言不发地注视让萨列里更加忐忑，萨列里忍不住舔了舔上嘴唇，再次向这个肆意妄为的天才确认。
阳光射进室内，通过萨列里直射到莫扎特的眼睛里。
莫扎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他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萨列里在他有限的人生中是否说过谎。
——你明明对数学没什么兴趣。我们相处三个月你看过我的各类音乐教材，甚至知道哪一段的是新编的，可是从没提过想看数学书。
——我明明那么凶地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你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还强迫自己说谎来哄我去上课。
——电影明明好看，我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逗你开心的话，却因为这无聊的吵架和尊严被全部放弃了。
——哦，安东尼奥，安东尼奥。
——愚蠢的，说不定是我。
“我当然愿意！”
莫扎特说完这句话，突然红了脸，现在的场景和台词，未免跟求婚太像了吧。
“……那《线性代数》、《离散数学》，也愿意陪我去吗？”萨列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思考着还有哪些课是需要莫扎特出席的。
“是的，我亲爱的萨列里老师，我都愿意。”
得到肯定答案的萨列里感到非常满意，于是刚刚被勇气压下去的羞耻心开始作祟，他看着莫扎特直直望着自己的目光，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萨列里表示这是一种夸张的比喻，毕竟他早就没有心跳了），于是他直直地飘向了宿舍的墙壁里，躲了起来。
莫扎特被他的行为逗笑了，爽朗的笑声也许意味着他们昨天争吵的和解。
“安东尼奥你别躲进墙里啊！第一堂课快开始了！”